志愿者篇——阳春三月花凋零

　　阳春三月，在万物复苏、春机盎然的时候，小小却悄无声息地走了。他的同性男友用小小的QQ给我留言，告知小小已经去世的噩耗。我感觉很震惊，琢磨着是不是谁盗取了他的QQ密码存心恶作剧呀？那个酷爱重金属音乐的时尚青年真的永远离开我们了吗？

　　于是，我连忙翻出他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。在此之前，他已经很长时间不接我的电话了。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却稍嫌沧桑，既不是小小的声音，也不是他男友纯正的京腔。我终于鼓起勇气颤抖着问了一句“请问这是小小的电话吗”？那边回答“我是他父亲，他已经去世好几天了……”我顿觉天旋地转，久久不能开声……

　　几年前的一天，一个外国友人杰克和我QQ聊天，他说聊天认识了一个新感染的艾滋病友，看视频只有十八、九岁，他生长在江浙，对艾滋病治疗一无所知，问我能否在QQ上开导一下他。我爽快地答应了，并加了QQ好友。

　　对方通过了好友验证，我说“你好，我是林霄，杰克介绍我们认识的，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？”对方没有答话，却发出了视频请求。我犹豫了一下，还是同意了视频请求。视频里面显示一个网吧的背景，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年叼着香烟，冷冷地望着屏幕一言不发。

　　我担心语音聊天会被网吧其他人听到，于是在Q上打字“你感染了艾滋吗？不要怕，没事的……”没想到，对方突然在Q上破口大骂“谁说老子有艾滋，你才有艾滋！你们这些艾滋病人早该死光光！”

　　我被这突发的一幕惊呆了，还没来得及说话，就发现他的QQ头像突然变暗，那表示他下线或者拉黑了我，我再说啥他也听不到了……

　　我回来冲杰克发了一顿飙，埋怨他不该介绍个疯子给我。好心好意挨了一顿骂，何苦呢？

　　我和杰克从未见过面，但我们一直在网上聊天，他也知道我做志愿者的事情，所以他经常推荐一些新发艾滋病人给我。这些新病友开始大多比较害羞、内敛，逐渐熟悉之后也都成了朋友。几个月之后，他又介绍了一个住在北京的新发病友给我。

　　新病友提出想见面聊聊，我爽快地答应了。阳光下，一个瘦小的身影向我走来。清秀的容颜，头发吹的很高很时尚，额前几缕漂染的黄发，头上戴着一个耳机，身体随音乐一起有节奏地摇摆着。

　　在随后的谈话中，我知道他的名字叫小小，几个月之前在视频里骂我的男生竟然就是他！他说自己当时心情很坏，后来杰克汇路费给他，帮他来到了北京。半年不到，他已经找到了一个经济条件很好的独居男友。我们聊得很愉快。当他说到自己的CD4只有不到200时，我劝他立即申请抗病毒药物，否则延误病情。这时，他的眼中满是忧郁和迷离。他说“我想等等看，万一我的CD4指标上去呢？我担心吃药会让我变丑，我宁死也不吃药！”（不想一语成谶，他最后还是因为拒绝服药而凋谢在花样年华。）

　　我一直鼓励他抓紧吃药，在组织专家为感染者培训讲座时也几次邀请他参加。我说，如果你不信任我没关系，你听听大夫和专家的意见总是可以的吧？他当时都答应了，但几次都爽约。他的理由要么是早晨没起来，要么是担心遇到以前的伙伴会尴尬。我再约谈他，他一直避而不见。

　　终于有一天，我接到他的电话，我很高兴地问他是否决定吃抗病毒药了。他吞吞吐吐地说，最近出去一夜情时不小心感染了梅毒，但男友并不知道这件事，他自己去某医院看病，医生说治疗需要购买一千多元的药物。他正在医院还没取药，着急又害怕，一时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，希望我给他一个建议。

　　我说，治疗梅毒最好的方法是注射长效青霉素或者苄星青霉素，花费只要几十元而且效果最好，但北京很多家医院没有这种针剂。随后，我推荐了几家医院。他又满怀期许地说，我刚来北京，对北京的地理很不熟悉，虽然我男友可以开车带我去看病，但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呀。您能带我去看病吗？

　　我帮他找了一家临近地铁的医院，带他一起去就诊。经过皮试合格之后，医生顺利地给他注射了针剂。中午，我和他一起用餐。他很开心地说，谢谢你带我来看病，还要你破费请我吃饭。我叮嘱他和男友要使用安全套。他说“他知道我有艾滋病，但他就是不喜欢用安全套，我也没办法啊！”我连忙嘱咐他“梅毒的传染性要超过艾滋，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呀。你男友也要检测一下是否感染了艾滋病和梅毒”。

　　事后，我几次和他通电话。他说，男友工作太忙没时间检测，最终不了了之。但小小对我的信任感比以前增强了。有一次他和男友无理取闹，被男友赶出家门，跑到我的住处向我诉苦。期间他出去半个小时，回来时手里提着一个超市购物袋。原来，他发现我这里没有高级洗面奶、面霜和发胶，出去买了一袋子回来。然后就开始洗脸，做面膜，吹头发......看的我头晕眼花！

　　下午五点多，他接到一个电话，随后兴高采烈地告诉我“男友和我和好了，我就不在你这里借宿了，我要马上回去了！这些化妆品就送给你吧。”我没好气地教训他：你坐在那里一直看手机，我就知道你盼着男友来电话和解呢！男友对你很好，不要任性惹恼了他。否则哪天他真的赶你出来，你不是要流落街头呀？你还没找到工作，不要乱花钱！你的这些“破烂”快拿走！化妆品是给丑人预备的，我天生丽质要化妆品干嘛？

　　他大笑着扮了一个鬼脸，箭一样冲了出去……

　　其后，我多次联系他，告知目前的药物副作用大大降低，他担心的药物司他夫定已经在北京被逐渐淘汰，用药对他来说利大于弊。而且，不用药会有生命危险。他总是大大咧咧地说，大不了一死，没啥。

　　我后来给他男友去了电话，阐明利害关系。他男友也表示回去好好劝他。终于有一天，他来电话表示已经办好了服药手续，打算服药了。我真的喜出望外！可以说，那时候他的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鬼门关，但随后的一系列失误却遗憾终身！

　　他觉得地坛医院离家太远，选了一家离家最近的定点医院。他一直不上班，晚睡晚起，生活习惯很不好，如果去地坛医院就医就需要早起，他极不情愿。于是，我把他选择医院的乘车路线和联系人告诉了他。我叮嘱他拿药之后给我来个电话。他痛快地答应了。但直到我下班，还是没有收到他的电话。我给他打电话过去，问他拿到的药物组合是每天吃一次还是两次？他回答，都不是，是打针！听得我一头雾水，我问他打什么针？他很不耐烦，说自己也不知道，在几张纸上签字之后就回家了，过几天去住院。

　　我逐渐明白了，问他参加的是否一个科研项目？他回答是的。我问他是否知道针剂的名字？他说不知道。我不由得叹息，怎么啥都不知道就签字呀？他说，参加项目之后能得到大约两千元的补助。

　　我暗暗着急，对他说“现在当务之急是抓紧服用抗病毒药物，那个科研项目结束之后还是要继续服用抗病毒药，这关是无论如何躲不过去的！”。他竟然回答，吃抗病毒药要自己花钱体检，参加科研项目却有两千元的补助呢！我一时气结。正所谓“拣了芝麻丢了西瓜”，如果当初他服用了抗病毒药物，也就没有我今天的这篇文章了！

　　他告诉我，医院对项目实行严格的封闭管理，平时必须住院，不得外出。他郁闷时就和我通话，说几个参加项目的病友经常聊天嬉闹到凌晨一两点才睡觉。我告诫他，睡觉太晚对CD4有很大影响，既然参加项目，就应该摒弃过去那些不好的生活习惯，否则毫无意义。他置若罔闻，依旧我行我素，晚睡晚起。

　　科研项目之后，他还是没有服用抗病毒药物。其实，该医院当初进行针剂项目时已经明确告知，该项目结束之后必须马上服用抗病毒药物，也得到了参加人员的首肯。但项目结束之后，还是有个别人员没有按照约定服药。医院的志愿者很负责任，几次打电话催他服药，他推诿甚至撒谎，直到最后变换电话号码，医院彻底和他失去了联系！

　　项目结束之后，他因为不良生活习惯和男友冲突频频。他出去找了份工作，但上班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，最终还是辞职被男友“养”着。男友对他经济帮助很大，对他也很宽容甚至纵容，这可能是很多男同的梦想，但幸运和不幸总是联系在一起的，有时候不幸甚至多过幸运！

　　后来，他在电话里说又和男友吵架了，因为在家无所事事，他无聊之余学会了“溜冰”（吸食冰毒），被男友发现了。这让我大吃一惊。我告诉他，吸毒对大脑的损伤是不可逆的。吸毒之后的长时间的集体性行为对身体伤害很大，一定要戒掉。他开始了“戒毒——复吸——戒毒”的重复过程。男友担心失去他，逐渐对他睁一眼闭一眼。

　　性格决定命运，这句话在小小身上得到了充分印证。他生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，我行我素，很难听进去别人的劝解。外国友人杰克也曾多次帮助他，特别是在他经济窘迫时。杰克后来对他说“我可以帮你，但你要先帮你自己——你必须马上开始服药！否则我所做的一切没有任何意义。”

　　我和小小相识的时候，瘦小的他体重只有90斤，但他还嚷着担心发胖要减肥。2013年末的一天，我和他通电话，再次劝他服药，并劝他不要再吸毒之后放纵自己。他回答，我现在都成“白骨精”了，哪有力气做那些？听他说话的语气，似乎又比90斤瘦了很多。

　　接着，他又搬出来“吃药会让容颜改变，所以宁死不吃药”的谬论。我说，你说的药物司他夫定已经被淘汰，现在的药物副作用很小，有的人根本没有任何副作用。两害相权取其轻，生命不比容颜更宝贵吗？即使你将来把五官整成黄晓明那又如何？你常看韩剧，应该知道现在流行的是“长腿欧巴”，你能把自己的身高也拉长20厘米吗？不吃药你也成不了男神呀！

　　电话那头，他久久没有说话，最后说“我会考虑的，谢谢你林哥，我会永远记得你。”

　　没想到这句话竟成绝响！

　　小小去世之后，我通过他的男友，得知了他最后的时光。男友带瘦弱不堪的他去医院看病，医生说营养不良。于是男友给他买了很多补品。由于去的不是治疗艾滋病定点医院，医生不了解他的病情，他自己也没说，所以给出这个诊断也是情理之中。最后一次生的机会又错过了！

　　听说他日渐消瘦，他的父亲特地从老家来看他。有丰富人生阅历的父亲觉得他病情危重，担心他客死异乡，提出来要马上带他回老家。男友大吃一惊，痛心之余连忙买机票送他们回去。到家的当天，他所有的亲朋都去看望了他。第二天他就悄然离世，年仅二十三岁。

　　小小最终落叶归根，临终得到亲人们的安慰，特别是见到了辛劳一生的父母，他的人生悲剧最后一步终于圆满，也是不幸中的万幸。

　　我回想起第一次视频见面时他说的那句话“你们这些艾滋病人早该死光光！”可事实却是：其他的艾滋病人都活的好好的，偏偏“走”的人是他！他生怕容颜因为吃药改变，但多少脂粉能遮住他临终之时的瘦骨嶙峋呢？

　　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在人生的花季凋零？我想看了上面的文字，大家可能会得出自己的答案。但我想有一点很重要，那就是我们要惜福。父母和恋人的宠溺是上天的赐予，如果恃宠而骄，最终伤害最深的也是他们。

　　另一个世界的小小是否已经顿悟？我想，他一定会对那些和他有相似想法的艾友们断喝一声“不要拿冥顽当性格，为了父母，为了所有爱你的人，你必须活着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