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心灵叙事（16）】愿你化为千风 守护依旧

请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，我不在那里，我并未长眠。

这是一首怀念故人的诗歌，关于这首诗有一种说法我很喜欢，一对印第安夫妇，妻子去世后，丈夫想要自杀时，无意中发现妻子所写的这首小诗，给他带来了重新生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气，逝者已矣，生者依然要走下去，每每看到这首小诗，我总会想起那个微凉的傍晚和汤奶奶。

秋风掠过树梢，将枯黄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，冷空气从门窗的缝隙渗透进来，昏暗的病房里没有开灯，夕阳透过树杈在洗漱池边的窗台和地板上留下斑驳的光影，却没有照进屋内，树影不时地随风摆动，给房间里带来一些生气。

她闭着眼睛，整个人陷在黑暗里，走进病房见她躺在病床，用被子包裹着自己，她的脸瘦瘦的，皱纹也从脸上耷拉了下来，花白稀疏的头发散在枕头上，看上去有些凌乱，她望着天花板，仿佛在看着什么。

这是汤奶奶，是中医科李医生转介到心灵关怀部的一名患者。汤奶奶是一年前诊断为胃癌的，最近转到科里，住院以来情绪比较低落。

我轻轻地跟汤奶奶打了个招呼，说明来意并询问她一些情况，奶奶微微点了点头，对我说感谢，她在这里一切都挺好。

似乎看上去一切都没问题，但是李医生告诉我，汤奶奶家里可能有一些变故，也许是她还不够信任我，也许是我们还没有找到话题，汤奶奶比较沉默。于是我继续了解汤奶奶的情况，问到：“李老师说您过几天就要出院了，回去谁照顾您呢?”

汤奶奶苦笑：“小孩都有自己的事情，没人照顾了，那还不是只有老头子。”

我安慰奶奶：“那平时儿子女儿都可以经常来陪陪您嘛，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庭了吗?”

汤奶奶叹了一口气：“我女儿有两个小孩了，大的5岁，小的才8个月。”

我进一步询问：“那儿子呢?”

汤奶奶沉默了，目光从我这又转移到了天花板，过了一会，转过头，哽咽道：“我苦命的儿子。”

我感受到这可能就是在困扰她的事，于是轻轻握住了汤奶奶的手，她目光悲戚地看着我：“医生，我是看你这么好，我才跟你说。”

汤奶奶向我吐露道，她是前年生的病，为了方便看病一直在儿子家里住着，顺便帮忙带8岁的长孙。孙子平时下午放学是爸爸去接，今年元月时，儿子带自己去医院做检查，于是儿媳妇骑着电动车去接孩子放学，但是不料路上发生了车祸，一台大货车将两人压在了车下，两个人都没了。汤奶奶越说越激动，坐了起来，说到最后已经哭成了泪人。

一场车祸，两条鲜活的生命，孙子和儿媳，都是奶奶最亲的人，想到这里，疾病缠身的老人还要承受这样的事，奶奶的内心得承受多大痛苦。

我轻轻抚摸着汤奶奶的手，叹了一口气：“是啊，有时候老天爷真的不公平。”

“我可怜的孙子啊，我的媳妇好孝顺啊，老天不公平，我自己得了病就算了，为什么还要害我孩子啊!我儿子还那么年轻，突然就成了孤家寡人了!”汤奶奶悲痛地大哭起来。

那一瞬间，我想到了我的父母、爷爷奶奶、外公外婆，他们也在为家族默默地付出，不求回报，而他们的爱，都在我身上。可怜天下父母心，自己苦和累都是希望孩子能过得好。我试着用一颗同理心去理解汤奶奶。

“我病了都没关系，就希望儿孙他们好啊，可怜就遇上这样的事了，医生，我的心里好痛啊，好痛啊。”她无助地痛哭着，捶着自己的胸口。

我忍不住拥抱了她，轻抚着她的背说：“嗯，任谁遇上这样的事情都受不了。”

她回抱了我，像个小孩子一样在我怀里大哭，仿佛是压抑了许久感情在顷刻间迸发，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天像抱着最亲近的人一样抱着我的患者，但在那一刻我感觉到自己必须要抱住她，仿佛我就是在这个世界上她的依靠。

她抱着我哭了很久，过了好一阵子，她慢慢松开手说：“不好意思，医生，把你的衣服弄脏了。”

我才发现，我的右侧肩膀都被哭湿了。

“没关系，不要紧的，我看您这么难过，您有跟家里人说过您的感受吗?”

“我又怎么敢跟他们说，医生，我孙子媳妇走了这么久了，我第一次跟别人这么说出来。”汤奶奶用纸巾擦着眼泪，摇摇头。

“跟儿子说不出口，我怎么能去揭他的伤疤呢，女儿我又不敢讲，她也心里痛，跟兄弟姐妹才刚开口，他们又说我怎么一天到晚都在讲这个事，他们都嫌我，我也就再不开口了。这个事就像一块伤疤，自己不敢去触碰，别人也不能理解。”

“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是很难去感同身受的。”我回应道。

“医生，一年了，我憋了好久，我从来不敢说这个事，我不敢说，我好痛苦。我宁愿出事的是我，你说我这一把年纪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，我也不是个好妈妈，一把年纪了还拖累他们。”汤奶奶的眼圈又开始泛起了泪。

也许这件事让汤奶奶很内疚，我试探地问：“您觉得这个事情您也有责任吗?”

“是啊，要不是我生这个病，要不是我刚好到长沙来，要不是刚好那一天我儿子带我去医院检查，可能就不会有这个事情了。”汤奶奶自责地说。

突然想到塞内加有一句话：“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命运女神，我把她赐予我的一切都搁置在一个地方，可以让她随时拿去而不干扰我。”

这句话给了我思考。倘若有天遇上这样的事，亲人突然离去，我们大可说命运女神赐予我们的一切都搁置在一个地方，不过是她带走了而已。可我们不过都是普通人罢了，又要到何种程度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?如果汤奶奶相信人离世后会与认识的人重逢，那么是不是他们就像今天穿过树梢的秋风一样，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且护佑着我们呢?若是他们知道奶奶如此难过，他们又会不会心痛呢?

于是我尝试着安慰和引导道：“很多事情都凑在了一起才变成这样，况且生病也不是您的本意。这个事情发生也不是您的责任，您若是神仙，也许可以改变这一切，但您不是，再说神仙也有出错的时候呢。若是您孙子和媳妇知道您现在过得这么痛苦和内疚，他们会怎么想呢?”

“我知道他们希望我好。”汤奶奶思考了片刻回答。

“只是这个事情一想起来，我的心里就好像被绞了一样，好难过好难过，又没有办法去跟别人讲，我在这里治病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，有时我恨不得跟我孙子一起走了，可是我若是真的走了，我儿子怎么办，他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。”她依然沉浸在悲伤之中。

“嗯，所以您一定要好好地，他还好有妈妈陪着。”我试着引导汤奶奶去看到自己仍有可以珍视的东西。

“但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什么都不能帮他了。”她慢慢地把眼泪擦干。

我进一步鼓励道：“其实他不要您帮他做什么，您只要好好养病就好，您想想，如果生病的是您儿子，您会不会无条件地照顾他呢?”

她坚定地回答：“那是我崽，我肯定会的，我只要他好。”

“是啊，他肯定也是这么想的，只要妈妈能好好养病，一天天好起来，他在这里照顾您跑来跑去的也有劲些咧。”

“嗯，也是。”她点点头。

“而且我要为您的小孙女说一句，她肯定也希望您赶紧回家陪她呀，要是您因为这个事情每天闷闷不乐，那对现在还陪在您跟前的她是不是很不公平呢?”

“我也想要奶奶跟我玩。”我假装着她小孙女的语气。

“是的，确实很不公平，孙女也是我的心头肉，其实我女儿也辛苦，只是我太难过了，我有时候还对她们生气，确实是只想着走了的人，忽略了现在的人。”汤奶奶望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。

“医生，我听你的，好好养病，我其实就是觉得，我反正都已经这个样子了，只要每天情况都还可以，日子也是一天一天过嘛。”我看到她眼里终于恢复了一些神采。

“就是这样，我们一天比一天好一点，最重要的是珍惜眼前的人，您就是他们的支柱和力量啊!”说完我也笑了。

汤奶奶笑着道谢，说聊完之后感觉自己好了很多，过了这么久终于有了被理解的感觉，表示自己也会加油配合医生好好治疗。

待我走出病房时，天已经黑了，树叶稀稀疏疏地落在路灯旁，过道的人们依然步履匆匆，提着他们要去温暖身体和心灵的饭菜，风带着一丝清冷的气息拂过面庞，我缩了缩脖子，觉得有些冷。

风好像又大了一些，一片叶子飘落在我头顶，我轻轻将叶片摘下来，也许谁在以另一种方式与我相遇呢?好像觉得也不是那么冷了。也许他们不曾离去，也许他们停驻在春日的枝头上、夹杂于山间的泠泠浅流中、飞舞在夜空的烁烁萤火里……也许都是他们带来的礼物。

汤奶奶在一年以后离开了，电话回访时，她儿子说，妈妈离开的时候很安详，交代他一定要再成一个家，跟女儿一起照顾好老伴儿，一定要好好地生活。若是汤奶奶能够选择，我想她也会化作一缕微风守护在她最爱的家人身边。

每当我记起化为千风这首小诗，总会想起她。人这一生要承受的苦难很多，就像在黑暗中行走，冰冷的河边泅渡，不知道下一秒会遇见什么困难，却依然要坚韧、顽强。我想奶奶也给我留了一份礼物：我们可以从自己的内心去选择想相信的，这是给自己，也是给他人的一种安慰。

时间永远前行着，有些东西总会逝去，而我们仍在这个世界，就更需要过好当下的每一天，用平静温暖的力量去珍惜眼前的人。若是心有想念，就出门走走，去吹吹风吧!我们从不曾孤独，那些离开的，已化作千缕微风，翱翔在无垠的空中，常伴我们左右。